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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三街事件(4)

老鲤x女博

傅妍的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装了新的摄像头。我掀开床帘,露出不锈钢支架上被掩藏得很好的高清摄像头,一点都不像傅妍买得起的便宜货。

这傻姑娘至今还以为手上握着我的把柄,呵……该说没眼界的穷人就只能有这些手段吗?她买摄像头的数码店老板是楼下的街坊,与我相熟,她每次拜托老板储存在U盘里的种种录像,都被做过手脚,剪辑成了她投怀送抱的片子,只要她自己稍微看看就能发现。

当然,她发现不了,因为直到今天,她也买不起一台能放映的电脑。只能在每次摄像机存储满时,去数码店借用电脑,把录像拷贝进她的宝贝U盘。

我捻着摄像头,一时有些迷惑。这个房间只有我和房客有钥匙,会是谁,能跑进这个破屋子装这样一个摄像头呢?

这玩意大概比这房间里任何一样东西都值钱。

我拆了摄像头,把房间里的东西恢复好,下楼去往弄堂口那棵大香樟树,这里总是聚着许多阿爷阿叔看下棋。

我混进人群里,在他们七嘴八舌的间隙,插进去说了句,“最近巷子里好像总能看到生人啊。”

“有吗?我好像没见到哇。”立刻就有人接上。

这样的人群里,交流像一场没有起点的网,谁也不会在人堆里找刚刚说话的是哪个,也不会在意答话的是哪个,只是任由信息在其间传递。

“我也没怎么在意。不过前两天倒是看到了老鲤。”

“在九条街开事务所的那个?不算生人吧,他还帮我家修过煤气管道哩。”

“估计又是谁家的猫猫狗狗丢了,他找东西可灵!”

“那还有别的什么人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
“我也是,个破弄堂来来回回就这么点人。”

我心中大致有了数,当晚,带着摄像头去了鲤氏侦探事务所。

我敲了很久的门。我记得在楼下时看到的鲤氏明明灯还亮着,这会却没有人来应门。我在门口等了五分钟,正打算折返,门开了。

开门的瞬间我吓了一跳,因为来人戴着张黑黢黢的防毒面具,猛地一看,很有视觉冲击力。

“您好,我找鲤先生。”我打量了来人一眼,这人穿得很保守,全身几乎看不到一点皮肤,半长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,手里拿着一条干毛巾,看起来是刚洗完头的样子。

鲤在弄堂里很有名声,老人都爱找他抓猫找狗,据说百试百灵,而且收费低,缺点是这事务所经常关门,十次来六七次人都不在,所以街坊们平常都把这里当做途径罗辉事务所的驿站,去罗辉时顺道过来碰碰运气。

鲤据说有个侄女借住在这,是个菲林,没听说过他什么时候娶了老婆。而面前的女人很显然没有菲林的耳朵和尾巴,这会儿又只有她一个人在这。

于是我犹豫着问,“请问您是老板娘吗?”

但愿这可以取悦到她,暧昧期的男女都喜欢这套。

然而女人摇了摇头,她把我带进屋,安顿我在沙发上坐下,说,“鲤出门了,您跟他有预约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么,您要在这等会吗?”

我点点头,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,“打扰了。”

这女人转身走向里间,不一会儿,传出了吹风机嗡嗡的声音。

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,抬起手表看了看,八点半。一个不算早也不算晚的时间。正当我心里估摸着要等到什么时候合适,事务所的门被撞开了。

“博士,我和鲤叔买了新鲜的球球果!还有咕噜树树汁!你来尝……呃,您好。”

冲进来的姑娘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,像阵风似的,在看到沙发上的我后急急刹住了脚,有些腼腆地打了声招呼。

“怎么了,槐琥,有客?”一道慢悠悠的声音从女孩身后传来。

跟在她后面进来的是个体型颇高的男人,却不壮,戴着一顶老爷帽,听声音有些吊儿郎当。见到我后,他把手里提的几份夜宵搁在靠近门口的会议桌上,朝我提了提帽子,“哦……是位稀客,请问怎么称呼?”

我从沙发上站起来,与他点头致意,“免贵姓楼。”

“楼先生好。”他来到沙发前,与我坐下,转头朝里间扬声道,“槐琥,你和博士先上楼吃着,我招呼下客人。”

楼梯上传来女孩的回应声。

我笑问,“您侄女?”

鲤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,“算是。小丫头叛逆得很。”

“这年纪的女孩儿难免这样。”

“那么楼先生家里那位也是吗?”鲤吐了口烟,帽檐阴影下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。

“这件事,”我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拆下的摄像头部件,摆到沙发间的茶几上,“还希望鲤先生不要插手。”

“楼先生,您知道这事不是我做主。”

“若雪那边我会去说的。”

“哦?”

“还希望鲤先生不要插手。”我又重复了一遍。

烟雾缭绕在鲤的脸上,半遮半掩地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,我只能觉察到他在观察我,用锋刃般的眼神,想从我堆笑的脸下面削出点什么。

过了很久,他将半根没有抽完的烟摁熄在烟灰缸里,“你回去吧。”

“鲤先生这是答应了?”

“如果夫人愿意撤回委托,那么你跟那女孩儿的事,我不会再管。但夫人与我交易的定金,也不会退。”

“这是当然。”我答道。

我把摄像头留在茶几上,起身与他告别,“如此,便谢过鲤先生了。”

他没有送我,直到我走出鲤氏,走进这栋楼的电梯,我始终都觉得他的目光定在我背后。我不知道短短几天时间他发现了什么,但只要他别深入下去,对我,对他,都好。

我到家时,若雪坐在客厅里看电视,脸上敷着面膜。

“吃了没有?”她问我。

“还没。”

“锅里炖了鸡,你自己去烫点菜吧。”

我走向厨房,进去前,回头问她,“那你呢,吃了吗?”

“不吃了,我减肥。”

我从锅里舀出碗汤来,很香,又从冰箱里摘了点青菜,还有白天剩下的冷饭,放一块煮了碗汤泡饭。我坐在客厅旁边的餐桌上,若雪撩着睡衣的裤管,给自己涂身体乳。

她生了一身奶白奶白的皮肤,还不认识她的时候,她往人群里一站,我就觉得扎眼。这么多年过去,她没生孩子,身材保持得如同少女一般,依旧是那么漂亮。外人恐怕很难猜到她已经三十多了。

我快速地吃完自己的晚餐,回厨房把锅碗瓢盆收拾了,出来坐到若雪旁边,陪她看了会电视。

她在一旁唠唠叨叨地跟我说今天美容院又弄来了新设备,新仪器,美白抗衰,让我下次也去试试,又说市里开了家牛排馆子,她几个姐们儿都去吃过了,就她没尝过鲜,问我什么时候有空。

我一边敷衍地应着,一边琢磨着同她说话的腹稿。从我确定摄像头是鲤氏过来安的那一刻起,我就一直在准备,如何跟她说。

但是话到嘴边,总是很难出口。

终于,在若雪拉拉杂杂的家长里短唠完了,电视里的肥皂剧也播了今晚的片尾曲,在若雪关掉电视机准备回房休息的时候,我总算逼迫自己开了口。

“若雪,你想离婚吗?”

她似乎是愣了一下,熄灭的液晶大屏幕映出她窈窕的身段,她低头看向我,轻轻笑了笑,“你知道啦?”

我望向她的眼睛,若雪的眼睛很漂亮,猫儿似的,带着抹淡淡的紫,像那种昂贵冰柜里按颗贩售的葡萄,雾蒙蒙的,从前她看我时像一汪水,如今却总隔着一层霜。

“能不走吗?”我问她。

她细软的手指沿着我的脸上的起伏一点点划过,从眉心到鼻梁,从鼻梁到鼻尖,最后停在了我的一片唇上,我一开口舌头就能碰到她的手指。

“那,萧萧,”她扶着我的肩膀,在我腿上坐了下来,温热的身体隔着衬衫和薄薄的真丝睡衣贴着我,“我们能从这儿搬走吗?远一点,去郊区,哪怕是离岛也没有关系。”

“你的那些姐妹和贵宾卡还在这呢。”

“她们算什么姐妹,呵呵。”若雪一边笑着一边抚摸我的唇,“萧萧,只要你愿意搬,我可以不做美容,我还可以出去找工作,陪你一起还房贷。”

她像条甜腻的蛇一般缓缓地缠上我,“我们一起走好么,萧萧。”

我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。她身上的冷香让我背脊都发凉,一股寒战从我尾椎迅速往上升起,直到后勃颈、耳后根,被捏在了她微凉的手里。

我不想再看到她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,于是别开了视线,对她说,“除此以外,我都答应你。”

“除了这个,我什么都不要。”

空气安静了一下。随后我被若雪重重地推到了沙发上,而她则站起身,红着眼睛指着我,“楼萧,我跟你在一起十年了,十年了!十年前住在这个破屋里,十年后我还在这里头。

“梅雨天墙上的皮一块块掉,我一趟趟喊装修工人刷上去,墙根墙角有一处封不死就会有蟑螂、臭虫爬出来,爬得桌上床上到处都是,水橱下的水泵坏了三次!三次!你修过吗?有回你不在家仪表烧了,家里都是烟,我怕得打火警电话,招来了消防队,被街坊邻居笑了一个多礼拜。

“楼萧,你孝顺,你给你自己爸妈在郊区买电梯房,而我每天为个停车位还要偷偷摸摸去别的小区跟人家抢,你想过我吗?我跟你这么多年,我不是人吗?

“我每天回到这个屋,闻着这味道,我就觉得自己在跟着这座房子一块发霉、腐烂。楼萧,你没感觉吗?”

若雪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她撕掉了面膜后的一张脸,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涨红了,微微地扭曲着。

是的,恐惧。

随后我听到她说,“楼萧,你是不是还惦念着宋秋雯。”

客厅里一度极端地静,静得我的耳朵边响起了忙音。

我们两个像一出样板戏上的人偶,因为突然的忘词,滑稽地对峙着。

我再说不出一个字。在若雪失望的眼神里,像每一个到了中年身心俱疲的男人瘫坐在沙发上,无神地望着前方。

若雪把房门摔得嘭响。留我一个人静坐在客厅里。

过往的一幕幕仿佛海市蜃楼一般缥缈在记忆里,我既触摸不着,又接近不了,只能远远地,远远地看着它们在我眼前淡去。

我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。家里的气息令我窒闷,我想出去走走,随便哪里,若雪说的对,老房子里的气息实在太压抑了。

我松了松领口,披上外套,走出了房门。

在下楼的档口,我看到了正在昏黄灯光里慢步上来的傅妍。

她抬起头,似是有些意外,然后对我怯怯地笑了,“楼先生,晚上好。”

随着她的一步步接近,我看到她眼眶一圈红红的,像是哭了很久,脆弱地妆点她不太漂亮的面容。

我在楼梯口点了根烟,苦涩的味道从胸腔里转一圈,再悠悠地吐出来,好像真的能把人心里的烦闷带走似的。我问傅妍,“刚下班?”

她一边回我,一边掏出钥匙开门,这时我看不见她隐在刘海下的半张脸,所以她低头的动作、脖子弯折的角度,看起来格外得像秋雯。

十年来,我总是在形形色色的,各式各样女房客身上看到秋雯的影子,我不敢跟若雪说,怕她会跟刚才那样发疯。我跟她们其中一些看起来比较干净的上过床,就在那个狭窄的房间里,这能给我一种秋雯还在这里的感觉。

若雪一直以为我只是单纯地需要发泄,她一直默许着我,甚至偶尔还会在一些愚蠢的女孩找上门的时候倒打一耙,给我打掩护。

因为她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跟我睡过了。

所以我不想离开这里,一旦走了,就意味着秋雯最后一点留给我的东西,我也留不住了。

秋雯的死像是一张网,困住了我,也困住了若雪。

我将嘴里的烟轻轻吹在傅妍露出来的那一段脖子上,看它跟兔子一样缩了缩肩膀,然后迟疑地站在门口,绞着自己的手指,有些不安地问我,“楼先生,您要……进来坐会吗?”

我笑了笑。夹着烟的手落在傅妍的肩膀上,我低头向她倾过身吻了过去,把她推进这拥挤贫穷的空间。我的吻含了一股烟草的辛味,辣得这女孩的眼睛里又沁出泪。然后在唇舌地交换中,慢慢地,慢慢地,这股冷得透肺的痛苦被她一口一口咽下去,我逐渐尝到了少女青涩的甜。

这就是年轻的好处了。与若雪的吻,无论我们吻得多么动情,终究只有一种烂桃子的颓败味道,过于地熟,也过于地腻。

这一晚,傅妍向我忘情地告白着。

她说,楼先生,楼先生,您可不可以可怜可怜我?

看在我爱您的份上,可怜可怜我吧。

一如多年以前的若雪。

在我抱着傅妍挤在那张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床上,望着窗外支离破碎的天空,在这安宁而温馨的一刻,我忽然地放下了一些沉积在我心里的事情。

我打算放若雪离开。